金小说大马士革来信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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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鸡们惨烈的叫声,把麦花从睡梦中惊醒。她望着窗外,天还没有亮。她知道娘在干啥。昨天她把算好的日子告诉娘,今天娘一大早就动手了。麦花坐起来披上衣服,墙上的挂钟六点零五分。娘推门进来了,说:三只母鸡都收拾好了,冻在冰箱里。说完转身走了。

麦花倚靠在床头,地上一堆东西,是昨天临睡前整理好的。红色小皮箱里,是给柳成发买的衣服、鞋袜和自己的换洗衣服。红白相间的蛇皮袋里,装着三十服调理男女生育的药,是县城一个老中医开的。一箱铁棍山药,那是柳成发最爱吃的。她拿起床头的手机,翻看着柳成发前几天发来的短信:相信我,儿子一定会有的。这条短信她记不清看了多少遍。每看着这条短信,心里就一阵发热,像一股潮水涌来,汹涌澎湃的,肚子仿佛也鼓胀起来。她下了床,站在大衣柜镜前,镜里是自己百看不厌的容颜。肉粉色的细纱跨带内衣,浑圆嫩白的肩膀,丰满的胸脯,双乳微微地颤抖,脸庞的皮肤白嫩细腻,只是额头上有了两条细细的抬头纹。麦花不仅在湨梁村,就是在三里五庄,也是个绝色美人。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,咳,扁平依旧,无声无息。

麦花家的院落宽敞气派,有栋三层小楼。一棵巨大香椿树枝繁叶茂,喜鹊在上面垒了两个窝儿。繁殖季节,常有小喜鹊们从窝里跌落下来,在地上转着圈儿扑棱。娘在麦秸垛上安一个小窝窝,双手捧起小喜鹊,像捧着一捧害怕撒落的粮食,小心翼翼地放进窝儿里。有老喜鹊飞来,围着小喜鹊们盘旋飞扑,喳喳喳直叫。也有从外面飞来老喜鹊,嘴里衔着虫子蚂蚱蚯蚓等,小喜鹊们张大小嘴欢叫跳跃。娘站在不远处看,脸上喜滋滋的。香椿树根系发达,在地下炸裂般地四处发散。每年春天,墙根下灶台边犄角旮旯,有一丛丛的小香椿树冒出,嫩绿清香。娘做饭香椿炒鸡蛋,走不了三步就能揪一大把香椿芽。院内种的韭菜一茬一茬地恶长,三五天不割,长得能盖住乌鸦。还有那三棵梨树,春天花开如雪蜂蝶飞穿,秋天拳头大的黄梨挂满枝头。葡萄架上酱紫色的葡萄,一嘟噜一嘟噜挂着。

院子里恬静优雅,充满了生机,可就是缺孩子,空荡荡的,没有人气。

麦花和柳成发结婚已经三年四个月零五天了,一直没怀上孩子。柳成发这些年在外面搞建筑盖大楼,每年挣十多万。娘常站在院子里唠叨:没有孩子,老了爬不动了,谁给你端碗水喝?这院子这楼房,将来姓啥?你就挣座金山银山,有啥狗比掰①用?

湨梁村有闲人,闲人没事干,专门数点结婚三年肚子不鼓的女人。三年肚不鼓,不如地老鼠。全村一百七十六户人家八百多口人,麦花是第十九个连地老鼠都不如的女人。世间事也怪,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各家各户住着草房,围着土院墙,里面的孩子成堆成串。炉灰渣土铺就的大街上,孩子们一群一群的,嬉笑追逐哭喊打闹,撵得鸡飞狗跳,村里整日不得安宁。现在的村子像经历过一场瘟疫或战争,年轻力壮的外出打工,年老体弱的多不出门,街道上很少见到孩子。光秃秃的水泥路,两边是水泥墙楼房,地上无草无树,连一只鸡一只鸭一头猪也没有。老头老太太们碰面聊天,常说:咱们年轻时吃粗粮糠菜住茅屋草棚,孩子就像老鼠,一窝一窝地生。现在住瓦房高楼,吃精米细面鸡鸭鱼肉,咋就生不出孩子来?

为要孩子,这几年麦花和柳成发没少下功夫。麦花天天量体温,月月算日子。滋阴液、壮阳散、育儿精、铁棍山药和各种中药补品,两口子真没少吃。柳成发在县城盖楼时,每月一到日子,白天在工地干活,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往家跑,夜里吭哧吭哧拼命劳作,累得像一头深耕料礓地的老黄牛。可麦花的肚子如同湨河洼的盐碱地,寸草不生,不见一点动静。两年前,柳成发又跑到省城干工程,麦花两年多去了五次,住在工棚里。工地上搅拌机轰轰隆隆响,大卡车呜呜呜叫,金属敲击声,工人呼喊叫骂声,穿透简易的工棚,刺耳碎心。

麦花住不了几天,嫌闹得慌,说:想回家。

柳成发释放完了体内积蓄的能量,口气也变得平淡起来,吸着烟说:回去也好,这环境弄出来的孩子质量也不会高,长大了说不定也是个盖楼的。

柳成发毕竟离家远了,到日子不能回家,麦花急得想爬树。两人常在电话里吵。吵着吵着,柳成发说:电话费太贵,有事发短信。啪就把电话挂了。

昨天,麦花又算好了日子,决定去郑州。她给柳成发打电话,关机。再打,还是关机。连续打几次,都是关机。气得麦花差点把手机摔了。晚上电话终于通了,可一直响着《别再等着我》的音乐,没人接。麦花不停地打,柳成发像一头犟驴,就是一直不接。半夜时,回了一条短信:施工忙,有事发短信。

麦花一条短信连发了三次:孩子孩子,我要孩子,你知道吗?

麦花发过短信,气得肚子鼓胀脸色铁青,嚼:这个龟孙,一定是有相好的了。

娘说:不接电话?不接也去,去了他能把你撵回来?

早饭后,娘两个出了院门,大街上空无一人。一条狗,七齐八不整的黑毛上沾些草屑鸡毛,孤零零地在墙根站着,朝她娘俩张望,狗眼神色疲惫,眼角有泪水溢出,泛着亮光,像是一条无家可归流浪的老狗。娘提着蛇皮袋的中药,从老狗前面走过,一脸的希望,感觉手里像牵着一群子孙。麦花跟在后面,和娘隔着一段距离,耷拉着脸,拉着红色小箱,提着铁棍山药,像一只被牵着去配种的母羊。临上长途汽车,娘再一次叮嘱她:这次去了多住些日子,别急着忙慌地回来。

麦花有些不耐烦,说:知道,不见动静就不回来了。

娘没再说话,一脸的苦笑。

上了车,麦花给柳成发发短信:下午两点半到郑州,北郊长途汽车站接我。柳成发没回信。麦花重发,还是没回信。麦花连发了三次,都没收到回信。

这个龟孙到底是咋了?

长途汽车在国道上行驶。小蹦蹦(手扶拖拉机)、狗骑兔子(带厢的三轮摩托)、农民奥迪(小四轮汽车)、大货车、大卡车,穿梭般地在国道上奔跑。过了蟒河桥开始堵车,有人说前面有事故。反方向的路通着,一辆摩托车驶来,突突突响,后面冒着黑烟,声音很大,速度不快。骑摩托的男子约四十多岁,穿着褪了色的迷彩服,戴着黄色施工安全帽(不是头盔),帽上有斑斑点点的污物,像鸟拉的屎。后面坐个女人,小三十岁,戴着墨镜,彩发飘逸,向长途车里的人们摆着手,做了个飞吻,得意扬扬地驶过去了。麦花身边坐个女人,三十多岁,身上香气呛人,眉眼画得很重,像只熊猫,手拿一根棒槌粗的红萝卜,咔嚓咬了一口,边嚼着边骂:破摩托,野男人,有啥狗比掰神气的?骂过看看麦花,麦花莞尔一笑,低头看手机。手机还是没有柳成发的信息。车堵,麦花心里更堵,堵得着急,急得心里一团火烈烈燃烧,烧得她满腔愤恨,恨不得踢柳成发几脚扇他几个耳光。

这个龟孙,真在外面包了二奶?

长途汽车慢得像乌龟爬,三轮车电动自行车在缝隙里钻行,汽车里的人们有些骚动,司机打开了前面的电视。电视里播着新闻,画面上不少穿着公安工商制服的人,吆五喝六地来去匆匆。赤身裸体的男女蹲了一地,像屠宰场堆着的白条猪。播音员说:执法人员一举打掉了郑州市“人间仙堂”,这是个卖淫嫖娼的窝点,五十块钱嫖个女人。麦花睁大眼睛看,画面上裸男靓女神态迥异。一个女的叉开十指捂着脸,眼睛从指头缝里往外看。有的没捂脸,眼部被遮着一条马赛克,看不清楚。熊猫女人吃完了红萝卜,又掏出一塑料袋西红柿,西红柿很小,有鹌鹑蛋那么大,红得发紫。她往嘴里塞了一个,嚼着说:现在的大城市里乱得很,发廊、旅店、公园、树蓬里,卧着不少野鸡,专门勾引农民工、要饭的和捡破烂的。说完往嘴里又塞个小西红柿嚼着。麦花没搭腔,她看看手机,还是没有柳成发回信,心里冒出了一股凉气,有些不踏实起来。

下午三点多快到郑州时,柳成发终于回短信了:施工太忙,郑闹去接你。

郑闹是柳成发的徒弟。

麦花出了北郊长途汽车站,见到了郑闹。郑闹满脸堆笑,接过了铁棍山药和三只老母鸡,说:嫂子,师傅忙,我来接您。领麦花坐进了路边的一辆白色面包车。红白相间的蛇皮袋麦花自己提着。

麦花问:那龟孙忙啥?是不是又找了个小的?

郑闹说:师傅哪敢?

麦花说:那咋电话也不接,短信也不回?

郑闹开着车,表情显得神秘,低声说:公司承接了一个军工项目,师傅带队进去施工,这是保密工程,军方要求全封闭施工,电话不能打,短信不能说,人员也不能随便出入。

麦花一听,像泄了气的皮球,长长出了口气,想:我的娘,又白来了?

郑闹开着面包车沿着花园路往北走,过了立交桥,往右拐走了不远,进了黄河宾馆大院。宾馆院里的林荫大道两边花草锦簇。车到主楼前停下,麦花下了车,一个男人走来。

郑闹说:嫂子,这是我们集团的艾董事长。

艾董事长身高胸宽,大脑袋,谢顶,闪着亮光,耳侧后脑勺长着一圈头发,像山羊毛卷着。络腮胡,高鼻梁,眉毛粗黑,眼眶微凹,双眸闪烁着光泽。艾董事长微笑着,握着麦花的手。艾董事长的手厚实肥嫩,暖滑细腻,富有弹性,说话声音浑厚,带着磁性,能进入人的心灵:柳工长的情况郑经理给弟妹说了吧?你先在这个宾馆住下,一切费用公司负责。

前几次来,麦花没见过艾董事长,也没住过这么高档的宾馆。麦花有些紧张,她一时语塞,不知道说啥。

艾董事长神态轻松,目光把麦花从上到下扫射了一番,最后聚焦到她的胸部。麦花心跳加快,胸脯一起一伏,双乳不停地颤动。艾董事长微笑着说:弟妹坐车颠簸,一路辛苦了,好好休息吧。没等麦花说话,就朝她优雅地摆摆手,坐进一辆奔驰轿车走了。

艾董事长的出现和离去,像有的乡长县长到村里视察,和颜悦色,嘘寒问暖,抱个孩子优雅一番,没等老百姓说话就一溜烟离去了。大人物或有身份的人一般都是这样。郑闹告诉麦花,艾董事长的祖上是中东地区的犹太人,宋朝徽宗年间从天山南路入境,一路经商来到开封。麦花意识到,人类的遗传基因通过复制,不仅把遗传信息传递给下一代,还使遗传信息得到顽强表达。艾董事长的祖先们,在中原地区经过几百年的混血杂交,依然把头骨、发型、肤色、眼睛、鼻子等方面的基因印痕,保留在艾董事长身上。

黄河宾馆地点僻静环境优美。四周长着粗壮高大的法国梧桐,院里种着各种花草,看不见人来人往,听不见车马喧闹。主楼前停着七八辆麦花叫不出名字的轿车。郑闹提着东西,领麦花进了主楼,坐电梯到了房间,打开房门说:嫂子,这是个公寓式宾馆,厨房冰箱等家庭生活设施和用品俱全。恁先住着,吃饭自己做或者到一楼餐厅吃都行,有事打我手机。

郑闹手机响了,艾董事长打来的。郑闹跑到楼道里接完电话,进来说工地有事,急匆匆地也下楼走了。

麦花站在窗户前,看着楼下驶去的面包车,回头看着放在地上的铁棍山药、老母鸡和蛇皮袋里的中药,心里骂:柳成发,你个龟孙的……

(未完待续)

(节选自《大马士革来信》,原文刊于《中国作家》文学版年第4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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